平原三峡村

20年前,三峡百万大移民在水面逐渐上升的长江边陆续进行,这道世界级难题牵动了无数人的心。大部分移民就地搬迁,即从低处搬到高处,已是艰难,而另有十几万移民分别被安置到全国各地及重庆、湖北非库区地带,更是极尽曲折。我出生于三峡的巴东,那里的乡亲有很多人因此从山地去到了江汉平原,荆门沙洋县一带便接纳了一批又一批三峡移民。拆掉了峡江的房屋,砍断自己栽种的柑橘树,抱着世代留下的族谱,携家带口含泪离开故土的山里人,一路风尘地来到那片陌生的土地,他们之中有我的亲友,也有后来认识的一些乡亲。

富庶肥沃的江汉大平原。过了潜江后湖,不多一会儿便见到公路两旁出现一排排整齐的小楼,长长的形成了一条小街,白墙红瓦煞是好看,突然有“三峡大队”的字样映入眼帘,再迎上前去,一张张朴实的笑脸,一声声巴东口音让人百感交集。那年,沙洋范家台农场在三峡移民统一布署下,集中安置了库区外迁移民386户1421人,他们来自巴东县沿江5个乡镇12个村26个组。

2000年的春天,雨水下个不断,就像巴东移民难舍故土的眼泪。

最初来到古老的荆门沙洋,面对一望无际的平原,相伴着长流不息的汉江,星星点点的湖泊,峡江人无不感到陌生和迷茫。他们的安置房后就是一大片芦苇地,在他们到来之前,真心欢迎他们的沙洋人用挖土机将那些芦苇连根拔起,而后平地建起了简易的红砖房,但住惯了三峡吊脚楼的土家人一开始实在是难以适应。平原上风声不断,一旦起风,安置房设在露天的灶台就遭了秧,落在锅里的沙比盐还多;平原上的雨水也大,带有淤泥的沙地一到下雨就变成一汪汪湖泊,山里人放在门前的拖鞋成了漂泊的小船,不知所往。移民们叫苦不迭:起风是沙,下雨是洋,难怪这地方叫沙洋呢。

日子总要一天天过下去。

好在范家台农场对三峡来的移民热情有加,不仅早早为他们修好了过渡房,还日夜派人值班为移民守家当,接着又给每个人赠送一万块红砖,帮着给各家各户联系好建筑队,不到三个月,所有的移民住进了有电有水的新房,广阔的江汉平原上,一排排白墙红瓦的小楼闪现出“土家人”的字样,按照最初的心愿,他们给自己新的家园叫做“三峡村”。

可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家乡,心里总是失魂落魄的,老是防备会受当地人的欺负,遇到一点小事就要“冲狠”,心想不能输了峡江人的面子。原先在考察范家台时,他们就提出今后要发展“路边经济”,不到半年功夫,路边的土家餐馆开了一家又一家。从山里带来的土腊肉,鲊辣椒,合渣,味道真香,周围来吃过的沙洋人都赞不绝口,“三峡村”一溜停满了车。可是不久出现了斗殴,开餐馆的峡江人跟当地人一语不合,就打了起来,双方都不让步,摔盘子砸碗,一打就打成了群架。用他们的话说就是“打码头”。

回过神来,还是得种地,可峡江人突然发现自己在这儿不会种地了。

从前在山地种的是玉米红薯,平原却是水稻和棉花,跟土地打了几十年交道的峡江人一筹莫展。幸亏来了当地的农业技术员,手把手地讲授如何种水稻、如何培棉花,村民们从抵触到渐渐入门,甚至着迷,他们从来就吃得苦、“盘得皮”,舍得在地里下功夫,三峡村的水稻单产第二年就平均达到500公斤,花生150公斤,小麦150公斤,有的高手亩产超过了本地人。这其间有过多少烦恼,又有多少喜悦啊。

时间一天天过去,心情渐渐从最初的浮躁转为平静,来到平原的三峡人把心思和劲头放在了过日子上,有的办起了养猪场,有的酿酒,有的弹棉花,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,对着那平坦的土地,水光闪动的大湖小湖的一双双眼睛里有了柔情。

过去山里人的出行主要靠走路,背着背笼翻山越岭,出远门才去“赶车”,守在公路旁等候过路的客车捎上一脚。到了沙洋,却见当地村民都骑自行车,开三轮,两脚一蹬就走远了,真让人羡慕。这些玩意儿怎么骑?怎么开?跟前的沙洋人看出了他们的困惑,搭讪着上来教他们骑,都是男人,打过一两次架算得了什么?梁山泊的好汉,不打不相识,哈哈一笑,一拍肩膀成了朋友。

“伙计!”峡江人将朋友叫做伙计,经常唱的有一首歌,连声唤着“伙计、伙计!挨到坐起,”沙洋人听了好新鲜,好开心,来,我扶上你,骑自行车、驾驶三轮,从歪歪扭扭到掌握平衡,一来二去,峡江人与沙洋人交上了好朋友,相互走动起来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三峡村的年轻人和平原人谈起了恋爱,热恋中的姑娘小伙用不同的方言使劲走向对方的心灵,他们结婚,生子,一声声婴儿的啼哭,响彻在平原的上空,在稻田、水渠、棉花地里回荡,那哭声宣告新一代峡江人,也是新一代沙阳人的诞生,他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。

当年移民时,年龄最小的那个女孩未曾满月,如今已就读于沙洋高中,花蕾一般绽放,已懂得逢到下雨变天时,给腰酸背痛的妈妈冲一杯糖茶,漂亮开朗的姑娘和当地学生的口音、生活习惯已无二致。她和村里比她更小的弟弟妹妹都会说峡江话、沙洋话和普通话,自如地生活在这个有着浓郁土家特色的平原家园里。

土家汉子周辉刚,未搬迁前是一位建筑工,来到沙洋之后,他每天骑着单车穿行于一些大小建筑工地找活干,开始只能接上一些小活,渐渐以三峡人的吃苦耐劳,做事认真得到了认可。他将村里的一些伙伴带动起来,以移民建筑队注册了建筑装修公司,在沙洋的大小工地上忙活,陆续又添置了机械设备,经营目不断扩大。周辉刚连续几年被评为荆门市优秀企业经理,同时还担任了三峡村的党支部书记,被推选为沙洋县第四届政协委员。

一位叫王雄的年轻人,后来以自己和乡亲们的经历写下了一篇篇文章。搬迁的那年他才18岁,刚从巴东乡镇的一所初中毕业不久,跟着堂兄学了一两年不锈钢的手艺,装门窗,做扶梯,小小年纪四处奔波,他喜爱上网,给自己取了个网名“百里飘摇”。但手艺还没完全学到家,便遇到故乡的整体搬迁,他随父母由此经历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变动。从得知消息,到难以取舍,五味杂陈,最终不得不舍小家顾大家,离开世代居住的三峡,他在大起大落的经历中长大,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。

王雄靠自己的双手谋生,养活妻儿,私下里热爱文学,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荆门的几位作家,李诗德、金成海、黄旭升等人,这些文学的守望者给了王雄很多惊喜的鼓励,并把他的散文发表在《沙洋文艺》《荆门晚报》上,还帮助他出版了散文集《从峡江到平原》《在沙洋》。王雄以一位亲历者的目光,质朴的写作,真实记录了平原三峡村这一特殊村落的前世今生,再现了峡江人在命运更迭中的坚韧和追寻,同时也体现了以沙洋人为象征的开阔包容的平原精神,以及他们对家园的共同建造。他在一篇《从屋后到房前》的散文里写到移栽一棵朴树,如何面对“挪动”的挑战,对故土的相思做一次次“归根”的处理,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。

我的三舅嘎公已长眠于三峡,但他的儿孙也都移民沙洋,在当年打架斗殴的峡江人里,就有我性格剽悍的表兄弟,如今他们都过上了安稳的生活。打架最狠的表弟杰才常年在长江上“跑船”,他14岁时就开始学驾船,移民沙洋之后因为打架,船上的驾驶证也给吊销了,2014年又去航校重新考,现在是一家航运公司的二副。

我几次到沙洋去,都没能见到杰才,他在长江的大船上,从南京到重庆要走七天七夜,一个月才能回一趟家。他虽然不在,但有着老人和妻子女儿的家收拾得很清爽,两层小楼房,能看出三峡生活痕迹的是堆放在后院的柴禾,锯成两头齐的干树枝,码得齐了房顶。日子过出了高兴的模样。

一个个峡江人渐渐融入沙洋,成为平原人,成为一棵棵从峡江移到平原上的树,历经春夏秋冬,开花结果,平原三峡村就是这样在一个个移民的变迁中走到今天。

沿着长长的公路,三峡村的几百户人家相对而立,门前的花坛与果树连接起一条绿化长廊;村庄中心是土家族风格的吊脚楼,铺设着将人们的念想引往鄂西的琉璃吊檐和脊饰,一块大石头上刻着醒目的“三峡村”。近年来,土地部分流转,架起了数百个蔬菜大棚,土家族“农家乐”为平原添了一道风景。村里有卫生室、超市、农家书屋,还组建了一个“土家族艺术团”,自编自导的《巴山汉水儿女情》《六口茶》等节目上了中央电视台。每当夜幕降临,村民们会来到村头围跳广场舞,他们跳的是跟沙洋人不一样的土家摆手舞,那些古老的峡江歌谣被他们带到了平原,也成了当地人哼唱的歌儿。

“巴水急如箭,巴船去若飞,十月三千里,郎行几时归?”三峡村的孩子们会读李白的诗,他们从父辈的故事里知道,三峡,是他们永远的故乡。(文/叶梅 图/来自网络)

来源:湖北日报

责任编辑:李梅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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